Acta fabula
ISSN 2115-8037

2025
Janvier 2025 (volume 26, numéro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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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 Lei

《翻译似临画》

傅雷著,傅敏编,《翻译似临画》,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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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经验点滴

1《文艺报》编辑部要我谈谈翻译问题,把我难住了,多少年来多少人要我谈,我都婉词谢绝,因为有顾虑。谈翻译界现状吧,怕估计形势不足,倒反犯了自高自大的嫌疑;五四年翻译会议前,向领导提过一份意见书,也是奉领导之命写的,曾经引起不少人的情绪,一之为甚,岂可再乎?谈理论吧,浅的大家都知道,不必浪费笔墨;谈得深入一些吧,个个人敝帚自珍,即使展开论战,最后也很容易抬出见仁见智的话,不了了之。而且翻译重在实践,我就一向以眼高手低为苦。文艺理论家不大能兼作诗人或小说家,翻译工作也不例外;曾经见过一些人写翻译理论,头头是道,非常中肯,译的东西却不高明得很,我常引以为戒。不得已,谈一些点点滴滴的经验吧。

2我有个缺点:把什么事看得千难万难,保守思想很重,不必说出版社指定的书,我不敢担承,便是自己喜爱的作品也要踌躇再三。一九三八年译《嘉尔曼》,事先畏缩了很久,一九五四年译《老实人》,足足考虑了一年不敢动笔,直到试译了万把字,才通知出版社。至于巴尔扎克,更是远在一九三八年就开始打主意的。

3我这样的踌躇当然有思想根源。第一,由于我热爱文艺,视文艺工作为崇高神圣的事业,不但把损害艺术品看做像歪曲真理一样严重,并且介绍一件艺术品不能还它一件艺术品,就觉得不能容忍,所以态度不知不觉的变得特别郑重,思想变得很保守。译者不深刻的理解、体会与感受原作,决不可能叫读者理解、体会与感受。而朋友:有的人始终与我格格不入,那就不必勉强;有的人与我一见如故,甚至相见恨晚。但即使对一见如故的朋友,也非一朝一夕所能真切了解。想译一部喜欢的作品要读到四遍五遍,才能把情节、故事记得烂熟,分析彻底,人物历历如在目前,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也能慢慢咂摸出来。但做了这些功夫是不是翻译的条件就具备了呢?不。因为翻译作品不仅仅在于了解与体会,还需要进一步把我所了解的,体会的,又忠实又动人地表达出来。两个性格相反的人成为知己的例子并不少,古语所谓刚柔相济,相反相成;喜爱一部与自己的气质迥不相侔的作品也很可能,但要表达这样的作品等于要脱胎换骨,变做与我性情脾气差别很大,或竟相反的另一个人。倘若明知原作者的气质与我的各走极端,那倒好办,不译就是了。无奈大多数的情形是双方的精神距离并不很明确,我的风格能否适应原作的风格,一时也摸不清。了解对方固然难,了解自己也不容易。比如我有幽默感而没写过幽默文章,有正义感而没写过匕首一般的杂文;面对着服尔德那种句句辛辣,字字尖刻,而又笔致清淡,干净素雅的寓言体小说,叫我怎能不逡巡畏缩,试过方知呢?《老实人》的译文前后改过八道,原作的精神究竟传出多少还是没有把握。

4因此,我深深地感到:(一)从文学的类别来说,译书要认清自己的所短所长,不善于说理的人不必勉强译理论书,不会做诗的人千万不要译诗,弄得不仅诗意全无,连散文都不像,用哈哈镜介绍作品,无异自甘做文艺的罪人。(二)从文学的派别来说,我们得弄清楚自己最适宜于哪一派:浪漫派还是古典派?写实派还是现代派?每一派中又是哪几个作家?同一作家又是哪几部作品?我们的界限与适应力(幅度)只能在实践中见分晓。勉强不来的,即是试译了几万字,也得“报废”,毫不可惜;能适应的还须格外加工。测验“适应”与否的第一个尺度是对原作是否热爱,因为感情与了解是互为因果的;第二个尺度是我们的艺术眼光,没有相当的识见,很可能自以为适应,而实际只是一厢情愿。

5使我郑重将事的第二个原因,是学识不足,修养不够。虽然我趣味比较广,治学比较杂,但杂而不精,什么都是一知半解,不派正用。文学既以整个社会整个人为对象,自然牵涉到政治、经济、哲学、科学、历史、绘画、雕塑、建筑、音乐,以至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所不包。有些疑难,便是驰书国外找到了专家说明,因为国情不同,习俗不同,日常生活的用具不同,自己懂了仍不能使读者懂(像巴尔扎克那种工笔画,主人翁住的屋子,不是先画一张草图,情节就不容易理解清楚)。

6琢磨文字的那部分工作尤其使我长年感到苦闷。中国人的思想方式和西方人的距离多么远。他们喜欢抽象,长于分析;我们喜欢具体,长于综合。要不在精神上彻底融化,光是硬生生的照字面搬过来,不但原文完全丧失了美感,连意义都晦涩难解,叫读者莫名其妙。这不过是求其达意,还没有谈到风格呢。原文的风格不论怎么样,总是统一的,完整的;译文当然不能支离破碎。可是我们的语言还在成长的阶段,没有定形,没有准则;另一方面,规范化是文艺的大敌。我们有时需要用文言,但文言在译文中是否水乳交融便是问题;我重译《克利斯朵夫》的动机,除了改正错误,主要是因为初译本运用文言的方式,使译文的风格驳杂不纯。方言有时也得用,但太浓厚的中国地方色彩会妨碍原作的地方色彩。纯粹用普通话吧,淡而无味,生趣索然,不能作为艺术工具。多读中国的古典作品,熟悉各地的方言,急切之间也未必能收效,而且只能对译文的语汇与句法有所帮助;至于形成和谐完整的风格,更有赖于长期的艺术熏陶。像上面说过的一样,文字问题基本也是个艺术眼光的问题;要提高译文,先得有个客观标准,分得出文章的好坏。

7文学的对象既然以人为主,人生经验不丰富,就不能充分体会一部作品的妙处。而人情世故是没有具体知识可学的。所以我们除了专业修养,广泛涉猎以外,还得训练我们观察、感受、想象的能力;平时要深入生活,了解人,关心人,关心一切,才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伟大的作家后面,把他的心曲诉说给读者听。因为文学家是解剖社会的医生,挖掘灵魂的探险家,悲天悯人的宗教家,热情如沸的革命家;所以要做他的代言人,也得像宗教家一般的虔诚,像科学家一般的精密,像革命志士一般的刻苦顽强。

8以上说的翻译条件,是不是我都做到了?不,差得远呢!可是我不能因为能力薄弱而降低对自己的要求。艺术的高峰是客观的存在,决不会原谅我的渺小而来迁就我的。取法乎上,得乎其中,一切学问都是如此。

9另外一点儿经验,也可以附带说说。我最初从事翻译是在国外求学的时期,目的单单为学习外文,译过梅里美和都德的几部小说,非但没想到投稿,译文后来怎么丢的都记不起来,这也不足为奇,谁珍惜青年时代的课卷呢?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一年间,因为爱好音乐,受到罗曼·罗兰作品的启示,便译了《贝多芬传》,寄给商务印书馆,被退回了;一九三三年译了莫罗阿的《恋爱与牺牲》寄给开明,被退回了(上述两种以后都是重新译过的)。那时被退的译稿当然不止这两部;但我从来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因为总认为自己程度不够。事后证明,我的看法果然不错;因为过了几年,再看一遍旧稿,觉得当年的编辑没有把我幼稚的译文出版,真是万幸。和我同辈的作家大半都有类似的经历。甘心情愿地多做几年学徒,原是当时普遍的风气。假如从旧社会中来的人还不是一无足取的话,这个风气似乎值得现代的青年再来提倡一下。

10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二日

11原载《文艺报》一九五七年第十期

致宋奇 (A SONG Qi)

15 avril, 1951

12大半年工夫时时刻刻想写封信给你谈谈翻译。无奈一本书上了手简直寝食不安有时连打中觉也在梦中推敲字句。这种神经质的脾气不但对身体不好,对工作也不好。最近收到来信,正好在我工作结束的当口,所以直到今天才作复。一本 La Cousine Bette 花了七个半月,算是改好誊好,但是还要等法国来信解答一些问题,文字也得作一次最后的润色。大概三十万字,前后总要八个月半。成绩只能说“清顺”二字,文体、风格,自己仍是不惬意。大家对我的夸奖,不是因为我的成绩好,而是因为一般的成绩太坏。这不是谦虚的客套,对你还用这一套吗?谈到翻译,我觉得最难应付的倒是原文中最简单最明白而最短的句子。例如 Elle est charmante = She is charming, 读一二个月英法文的人都懂,可是译成中文,要传达原文的语气,使中文里也有同样的情调、气氛,在我简直办不到。而往往这一类的句子,对原文上下文极有关系,传达不出这一点,上下文的神气全走掉了,明明是一杯新龙井,清新隽永,译出来变了一杯淡而无味的清水。甚至要显出She is charming那种简单活泼的情调都不行。长句并非不困难,但难的不在于传神,而在于重心的安排。长句中往往只有极短的一句 simple sentence,中间夹入三四个副句,而副句中又有 participle 的副句。在译文中统统拆了开来,往往宾主不分,轻重全失。为了保持原文的重心,有时不得不把副句抽出先放在头上,到末了再译那句短的正句。但也有一个弊病,即重复字往往太多。译单字的问题,其困难正如译短句。而且越简单越平常的字越译不好,例如virtue,spiritual,moral,sentiment,noble,saint,humble,等等。另外是抽象的名词,在中文中无法成立,例如 la vraie grandeur d’âme = the genuine grandeur of soul译成“心灵真正的伟大”,光是这一个短句似乎还行,可是放在上下文中间就不成,而非变成“真正伟大的心灵”不可。附带的一个困难是中文中同音字太多,倘使一句中有“这个”两字,隔一二字马上有“个别”二字,两个“个”的音不说念起来难听,就是眼睛看了也讨厌。因为中文是单音字,一句中所有的单字都在音量上占同等地位。不比外国文凡是the,that,都是短促的音,法文的ce,cet,更其短促。在一句中,article与noun在音量上相差很多,因此宾主分明。一到中文便不然,这又是一个轻重不易安排的症结。

13以上都是谈些琐碎的实际问题,现在再提一个原则性的基本问题:

14白话文跟外国语文,在丰富、变化上面差得太远。文言在这一点上比白话就占便宜。周作人说过:“倘用骈散错杂的文言译出,成绩可以较有把握:译文既顺眼,原文意义亦不距离过远。”这是极有见地的说法。文言有它的规律,有它的体制,任何人不能胡来,词汇也丰富。白话文却是刚刚从民间搬来的,一无规则,二无体制,各人摸索各人的,结果就要乱搅。同时我们不能拿任何一种方言作为白话文的骨干。我们现在所用的,即是一种非南非北、亦南亦北的杂种语言。凡是南北语言中的特点统统要拿掉,所剩的仅仅是一些轮廓,只能达意,不能传情。故生动、灵秀、隽永等等,一概谈不上。方言中最colloquial的成分是方言的生命与灵魂,用在译文中,正好把原文的地方性完全抹煞,把外国人变了中国人岂不笑话!不用吧,那么(至少是对话)译文变得生气全无,一味的“新文艺腔”。创作文字犯这个毛病,有时也是因为作者顾到读者,过于纯粹的方言要妨碍读者了解,于是文章就变成“普通话”,而这普通话其实是一种人工的,artificial之极的话。换言之,普通话者,乃是以北方话做底子,而把它colloquial的成分全部去掉的话。你想这种语言有什么文艺价值?不幸我们写的正是这一种语言。我觉得译文风格的搞不好,主要原因是我们的语言是“假”语言。

15其次是民族的mentality相差太远。外文都是分析的、散文的,中文却是综合的、诗的。这两个不同的美学原则使双方的词汇不容易凑合。本来任何译文总是在“过与不及”两个极端中荡来荡去,而在中文为尤甚。

16《泰德勒》一书,我只能读其三分之一,即英法文对照的部分。其余只有锺书、吴兴华二人能读。但他的理论大致还是不错的。有许多,在我没有读他的书以前都早已想到而坚信的。可见只要真正下过苦功的人,眼光都差不多。例如他说,凡是 idiom, 倘不能在译文中找到相等的 (equivalent)idiom, 那么只能用平易简单的句子,把原文的意义说出来,因为照原文字面搬过来(这是中国译者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所用的办法),使译法变成 intolerable 是绝对不可以的。这就是我多年的主张。

17但是我们在翻译的时候,通常总是胆子太小,迁就原文字面、原文句法的时候太多。要避免这些,第一要精读熟读原文,把原文的意义、神韵全部抓握住了,才能放大胆子。煦良有句话说得极中肯,他说:字典上的字等于化学符号,某个英文字,译成中文某字,等于水是H2O,我们在译文中要用的是水,而非H2O。

18我并不说原文的句法绝对可以不管,在最大限度内我们是要保持原文句法的,但无论如何,要叫人觉得尽管句法新奇而仍不失为中文。这一点当然不是容易做得到的,而且要译者的taste极高,才有这种判断力。老舍在国内是惟一能用西洋长句而仍不失为中文的作家。我以上的主张不光是为传达原作的神韵,而是为创造中国语言,加多句法变化等等,必要在这一方面去试验。我一向认为这个工作尤其是翻译的人的工作。创作的人不能老打这种句法的主意,以致阻遏文思,变成“见其小而遗其大”;一味的只想着文法、句法、风格,决没有好的创作可能。

19由此连带想到一点,即原文的风格,越到近代越要注重。像Gide之流,甚至再早一点像 Anatole France 之流,你不在原文的风格上体会,译文一定是像淡水一样。而风格的传达,除了句法以外,就没有别的方法可以传达。

20关于翻译,谈是永远谈不完的。今天我只是拉七拉八的信口胡扯一阵。你要译的书,待我到图书馆去找到了,读了再说。但在一九四八年出版的 British Literature Between Two Wars 中也找不到这作家的名字。我的意思只要你认为好就不必问读者,巴金他们这一个丛书,根本即是以“不问读者”为原则的。要顾到这点,恐怕 Jane Austen 的小说也不会有多少读者。我个人是认为Austen的作品太偏重家常琐屑,对国内读者也不一定有什么益处。以我们对art的眼光来说,也不一定如何了不起。西禾我这两天约他谈,还想当面与巴金一谈。因西禾此人不能负什么责任。

21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五日

7 février, 1953

22我最后一本《克利斯朵夫》前天重译完,还得从头(即第四册)再改一遍(预计二月底三月初完工)。此书一共花了一年多功夫。我自己还保存着初译本(全新的)三部,特别精装的一部,我预备除留一部作样本外,其余的一并烧毁。你楼上也存有一部,我也想销毁,但既然送了你,事先还须征求你同意。原译之错,使我不敢再在几个好朋友眼里留这个污点。请来信“批准”为幸!这一年来从头至尾只零零星星有点儿休息,工作之忙之紧张,可说平生未有。加以聪儿学琴也要我花很多心,排节目,找参考材料,对 interpretation 提意见(他一九五三年一共出场十四次)。除重译《克利斯朵夫》外,同时做校对工作,而校对时又须改文章,挑旧字(不光是坏字。故印刷所被我搞得头疼之极!),初二三四校,连梅馥也跟着做书记生,常常整个星期日都没歇。这一下我需要透一口气了。但第三四册的校对工作仍需继续。至此为止,每部稿子,从发排到装订,没有一件事不是我亲自经手的。印封面时(封面的设计当然归我负责)还得跑印刷所看颜色,一忽儿嫌太深,一忽儿嫌太浅,同工友们商量。

23以后想先译两本梅里美的(《嘉尔曼》与《高龙巴》)换换口味,再回到巴尔扎克。而下一册巴尔扎克究竟译哪一本迄未决定,心里很急。因为我藏的原文巴尔扎克只是零零星星的,法国买不到全集本(尤其是最好的全集本),所以去年春天我曾想托你到日本的旧书铺去找。再加寄巴黎的书款如此不易,更令人头疼。

24最近我改变方针,觉得为了翻译,仍需熟读旧小说,尤其是《红楼梦》。以文笔的灵活,叙事的细腻,心理的分析,镜头的变化而论,我认为在中国长篇中堪称第一。我们翻译时句法太呆,非多多学习前人不可(过去三年我多学老舍)。

25一九五三年二月七日

9 novembre, 1953

26来信提到十九世纪文学作品,我亦有同感。但十七八世纪的东西也未始没有很大的毛病。我越来越觉得中国人的审美观念与西洋人的出入很大,无论读哪个时代的西洋作品,总有一部分内容格格不入。至于国内介绍的轻重问题,我认为还不及介绍的拆烂污问题严重。试问,即以十九世纪而论,有哪几部大作可以让人读得下去的?不懂原文的人连意义都还弄不清,谈什么欣赏!至于罗曼·罗兰那一套新浪漫气息,我早已头疼。此次重译,大半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爱好。流弊当然很大,一般青年动辄以大而无当的辞藻宣说人生观等等,便是受这种影响。我自己的文字风格,也曾大大的中毒,直到办《新语》才给廓清。司汤达,我还是二十年前念过几本,似乎没有多大缘分。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提议要我译《红与黑》,一时不想接受。且待有空重读原作后再说。梅里美的《高龙巴》,我即认为远不及《嘉尔曼》,太像侦探小说,plot太巧,穿插的罗曼史也cheap。不知你读后有无此种感觉?

27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九日

10 octobre, 1954

28讲到一般的翻译问题,我愈来愈感觉到译者的文学天赋比什么都重要。这天赋包括很多, taste,sense 等等都在内。而这些大半是“非学而能”的。所谓“了解”,其实也是天生的,后天只能加以发掘与培养。翻译极像音乐的 interpretation, 胸中没有 Schumann 的气息,无论如何弹不好 Schumann。朋友中很多谈起来头头是道,下笔却无一是处,细拣他们的毛病,无非是了解歪曲,sense不健全,taste不高明。

29时下的译者十分之九点九是十弃行,学书不成,学剑不成,无路可走才走上了翻译的路。本身原没有文艺的素质、素养;对内容只懂些皮毛,对文字只懂得表面,between lines 的全摸不到。这不但国内为然,世界各国都是如此。单以克利斯朵夫与巴尔扎克,与服尔德(Candide)几种英译本而论,差的地方简直令人出惊,态度之马虎亦是出人意外。

30我在五月中写了一篇对“文学翻译工作”的意见书,长一万五千余言,给楼适夷,向今年八月份全国文学翻译工作会议的筹备会提出。里面我把上述的问题都分析得很详尽,另外也谈了许多问题。据报告:周扬见了这意见书,把他原定七月中交人文社出版的修订本 Anna Kalerina, 又抽下来,说“还要仔细校过”。

31平时谈翻译似乎最有目光的煦良,上月拿了几十页他译的 Moby Dick 来,不料与原文一对之下,错的叫人奇怪,单看译文也怪得厉害。例如 “methodically knocked off hat” 译作“慢条斯理的……”, “sleepy smoke” 译作“睡意的炊烟”。还有许多绝对不能作 adj. 用的中文,都做了adj.。所以谈理论与实际动手完全是两回事。否则批评家也可成为大创作家了。

32此外,Moby Dick 是本讲捕鲸的小说,一个没海洋生活经验的人如何敢着手这种书?可是国内的译本全是这种作风,不管题材熟悉不熟悉,拉起来就搞,怎么会搞得好?从前鲁迅译日本人某氏的《美术史潮》,鲁迅本人从没见过一件西洋美术原作而译(原作亦极偏,姑不论),比纸上谈兵更要不得。鲁迅尚且如此,余子自不足怪矣!

33近来还有人间接托我的熟朋友来问我翻译的事,有的还拿些样品来要我看。单看译文,有时还通顺;一对原文,毛病就多了。原来一般人的粗心大意,远出我们想象之外,甚至主句副句亦都弄不清的,也在译书!或者是想藉此弄几个钱,或者想“脱离原岗位”,改行靠此吃饭!

34赵少侯前年评我译的《高老头》,照他的批评文字看,似乎法文还不坏,中文也很通;不过字里行间,看得出人是很笨的。去年他译了一本四万余字的现代小说,叫做《海的沉默》,不但从头至尾错得可以,而且许许多多篇幅,他根本没懂。甚至有“一个门”、“喝我早晨一杯奶”这一类的怪句子。人真是“禁不起考验”,拆穿西洋镜,都是幼稚园里拖鼻涕的小妹妹。至于另有一等,专以冷门唬人而骨子里一无所有的,目前也渐渐的显了原形(显了原形也不相干,译的书照样印出来!),最显著的是罗念孙。关于他的卑鄙勾当,简直写下来也叫人害臊。卞之琳还吃了他的亏呢。

35还有一件事,我久已想和你说。就是像你现在这样的过 dilettante 的生活,我觉得太自暴自弃。我老是胆小,不敢动手,这是不对的。你是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即便目前经验不足,至少练习一个时期之后会有成绩的。身体不好也不成为理由。一天只弄五百字,一月也有一万多字。二年之中也可弄出一部二十余万字的书来。你这样糟蹋自己,走上你老太爷的旧路,我认为大不应该。不知你除了胆小以外,还有别的理由没有?

36我素来认为,一件事要做得好,必须有“不计成败,不问效果”的精神;而这个条件你是有的。你也不等着卖稿子来过活,也不等着出书来成名,埋头苦干它几年,必有成绩可见!朋友,你能考虑我的话吗?

37一九五四年十月十日

致郑效洵 (À ZHENG Xiaoxun)

9 octobre, 1964

38八月七日寄上《幻灭》三部曲译稿,谅在审阅中。

39两阅月来一再考虑,甚难选出适合目前国内读者需要之巴尔扎克其他作品;故拟暂停翻译小说,先译一部巴尔扎克传记。惟传记仅有二种英法文各一。法文本(André Billy 一九四七版太详英文本(H. J. Hunt 一九五七版太略仔细斟酌之下拟采用法文本原作约三十余万字而加以节略。因原作大量征引巴尔扎克书简,对国内读书界言,未免过于琐碎,似以适当删节为宜。且原著叙述方式,又假定读者对巴尔扎克生平已有相当认识,不少段落皆凭空着笔,而一般读者则有茫无头绪之感。此等场合又需译者适当补充或加详细注解。换言之译者翻译时需要有相当自由不知出版社方面是否认为妥善可行

40法国近二十年来有关巴尔扎克之专题论著已有二千种以上其中权威作品亦复不少例如

41《巴尔扎克之政治思想与社会思想》(Guyon 一九四七

42《人间喜剧中的经济与社会现实性》(Donnard 一九六一

43《巴尔扎克之艺术观》(Laubriet 一九六一均为极有价值之文献。惟皆篇幅浩繁,每种在五六百面以上,鄙人拟译完传记后,将来逐部加以节译,连同传记一律作为内部资料,供国内专门研究文艺之人参考。不知社方是否赞同

44一九六四年十月九日

13 novembre, 1964

45人间喜剧》共包括九十四个长篇已译十五种《夏倍上校》包括三个短篇《都尔的本堂神甫》二个《幻灭》为三个中长篇合成故十本实际是十五种。虽不能囊括作者全部精华但比较适合吾国读者的巴尔扎克的最优秀作品可谓遗漏无多。法国一般文艺爱好者所熟悉之巴尔扎克小说甚少超出此项范围。以巴尔扎克所代表的十九世纪法国现实主义文学而论已译十五种对吾国读者亦已足够不妨暂告段落即欲补充为数亦不多且更宜从长考虑不急急于连续不断的介绍。

46固然巴尔扎克尚有不少为西方学术界公认之重要著作:——或宣扬神秘主义超凡入定之灵学如《路易·朗倍》),既与吾国民族性格格不入更与社会主义抵触在资本主义国家亦只有极少数专门学者加以注意国内欲作巴尔扎克专题研究之人尽可阅读原文不劳翻译;——或虽带有暴露性质但传奇 (romanesque) 气息特浓而偏于黑幕小说一流如《十三人党》、《交际花荣枯记》);——或宗教意味极重而以宣传旧社会的伦理观念、改良主义、人道主义为基调如《乡村教士》、《乡下医生》);——或艺术价值极高开近代心理分析派之先河但内容专谈恋爱着重于男女之间极细微的心理变化如《幽谷百合》、《彼阿特利克斯》);——或写自溺狂而以专门学科为题材过于枯燥如《炼丹记》之写化学实验《刚巴拉》之写音乐创作),诸如此类之名著对吾国现代读者不仅无益抑且甚难理解。

47以上所云,虽不敢自命为正确无误,但确系根据作品内容,以吾国民族传统的伦理观、世界观作衡量。况在目前文化革命的形势之下,如何恰当批判资本主义文学尚无把握之际,介绍西欧作品更不能不郑重考虑,更当力求选题不犯或少犯大错。再按实际情况《皮罗多》校样改正至今已历三载犹未付印足见巴尔扎克作品亦并非急需。故鄙见认为从主观与客观的双重角度着眼翻译巴尔扎克小说暂告段落应当是适宜的。

48反之,作品既已介绍十余种(除莎士比亚与契诃夫外,当为西方作家中翻译最多的一个),而研究材料全付阙如,不能不说是一个大大的缺陷。近几年来,关于巴尔扎克的世界观与创作问题,以及何谓现实主义问题,讨论甚多;似正需要提供若干文献作参考(至少以内部发行的方式)。一方面,马列主义及毛泽东思想的文艺理论,尚无详细内容可以遵循;另一方面,客观史料又绝无供应,更不必说掌握:似此情形,文艺研究工作恐甚难推进。而弟近年来对于国外研究巴尔扎克之资料略有涉猎故敢于前信中有所建议尚望编辑部重行考虑或竟向中宣部请示。且弟体弱多病脑力衰退尤甚亟欲在尚能勉强支持之日为国内文艺界做些填补空白的工作。

49若社方仍欲维持前信意见,则拟先译三个讨论婚姻问题的短篇(合一册),以作过渡。否则只能暂时搁笔。

50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三日

致石西民 (À SHI Ximin)

26 décembre, 1965

51迩来文艺翻译困难重重,巴尔扎克作品除已译者外,其余大半与吾国国情及读者需要多所抵触。而对马列主义毫无掌握,无法运用正确批评之人,缮写译序时,对读者所负责任更大;在此文化革命形势之下顾虑又愈多。且鄙见批评当以调查研究为第一步。巴尔扎克既为思想极复杂、面目众多、矛盾百出的作家,尤不能不先做一番掌握资料功夫:西方研究巴尔扎克之文献(四十年来共达二千余种)虽观点不正确,内容仍富有参考价值,颇有择优介绍(作为内部发行)之必要。故拟暂停翻译巴尔扎克小说先介绍几种重要的研究资料以比较完整的巴尔扎克传记为首。附一九六四年致人文郑效洵同志函底稿二件以供参考。即一九六四年十月九日至同年十一月十三日致郑效洵二函已见前此处不再附录。奈出版社对此不予同意亦未说明理由。按一年来人文来信似乎对西洋名作介绍尚无明确方针及办法。(五八年春交稿之《皮罗多》,六一年校样改讫后,迄未付印;六四年八月交稿之《幻灭》三部曲,约五十万字,至今亦无消息:更可见出版社也拿不定主意。同时人文只根据所谓巴尔扎克名著建议选题而对于译者根据原作内容认为不宜翻译之理由甚少考虑。去冬虽同意雷译一中篇集子作为过渡,但根本问题仍属悬而未决。按停止翻译作品,仅仅从事巴尔扎克研究,亦可作为终身事业;所恨一旦翻译停止,生计即无着落。即使撇开选题问题不谈贱躯未老先衰脑力迟钝日甚一日不仅工作质量日感不满进度亦只及十年前三分之一。

52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六日